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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醉了——第8章

当火车载着老徐到达苍云县之后，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落日在辛苦奔波了一天之后，终于变得疲惫不堪，慢慢地褪去了耀眼的光亮，变得黯然失色起来。老徐拄着拐棍从苍云县火车站里走出来，他的面容看上去和落日一样疲惫不堪。但此刻老徐的心情是激动的，他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到苍云县情形，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他还是徐老板，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四轮货车。虽然他的那辆车并不是很贵，却是整个村子里的第一辆汽车，它陪着徐老板走南闯北，装送过无数套家具。直到家具厂破产以后，徐常胜不得不忍痛割爱，将他的“老伙伴”低价卖给了一个收废铁的残疾人。二十多年以前，徐老板开着他的四轮货车也从苍云县火车站路过过，那时，苍云县的火车站周围还是一片荒凉，除了几家临时搭棚建起来的商店和一家卖早餐的小饭馆，周围几乎全是田地。夏天的时候，田地里的玉米和向日葵正欣欣向荣地生长着，一眼望去，绿油油、金灿灿的一大片，既壮观又好看。可是，当老徐走出火车站的时候，他几乎愣住了。这是苍云县的火车站吗？两边布满了高楼大厦，有宾馆，有商店，有超市，有餐厅，有KTV，有银行，简直跟大城市一模一样。尤其这两天，由于临近年关，火车站周围更是热闹非凡，卖衣服的，卖对联的，卖灯笼的，卖瓜子的，卖鸡鸭鱼肉的，卖瓜果梨桃的，应有尽有。老徐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年集，心里变得更加冷清起来。自从自己的家具厂破产以后，他就再没有进城跟过一次年集，每年都是王丽娜带着徐向前去简单买些吃的东西，随随便便、简简单单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隆重的春节。想到这里，老徐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确实愧对于王丽娜和徐向前，让他们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也受了不少苦。可是，这些年来，他却一直不愿意坦然去面对现实，每天活在回忆和幻想里，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合格的父亲。虽然他这十几年来没有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但是前十几年他曾给过他们丰衣足食的富裕生活，甚至一直是别人眼中羡慕和嫉妒的对象。“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了吧？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过了明天我就整整六十岁了！”老徐一边沿着街道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各种日期。他想尽快要到钱，最好明天就能把苍云县欠他钱的人家全部走完，然后明天天黑以前他要赶上去王丽娜妹妹家的火车，顺路把王丽娜接回家过年。想到这里，老徐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傻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自己的右腿失去的知觉，他恨不得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在马路上蹦蹦跳跳起来，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迎面驶来一辆出租车，老徐学着电视剧里的人伸出手摆动了几下。几秒钟以后，出租车缓缓地在老徐面前停了下来。“去哪里？”出租车司机摇下窗户木然地问道。他是一个看上去比老徐年轻几岁的老师傅，两只手上佩戴的白手套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左手背上一大片黄褐色的污渍首先映入老徐的眼帘。“我想去二道街——”“上车吧！”老徐刚说完，司机便干脆地说。“多少钱？”老徐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出租车司机拉着乘客满城乱跑，然后高额收费的新闻。虽然他现在脑子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但他还是十分警惕地问道。“上车打表计费，大概六块钱左右。”出租车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老徐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六块钱并不是很贵，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老徐，随口问道：“师傅，你这是来走亲戚吗？”“不是走亲戚，是来要账的，前些年我做生意，这边有些人买了我的家具到现在还没给钱呢！”老徐满脸自豪地说。“那你真了不起，不像我，眼看快六十的人了，还要成天开出租车补贴家用，每天起早贪黑的，太辛苦了！”司机有些不满地抱怨着。“你也快六十了？你今年多大了？”老徐看着精气神明显比自己好很多的司机问道。“明天我就整六十岁喽！”司机一边警惕地看着路口的红绿灯，一边提高嗓门答道。“是吗？太巧了！我也是明天的生日，咱俩同岁，但是你看上去要比我年轻好几岁。”老徐说着挺起腰杆重新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司机，他发现对方看上去确实显得比他年轻好多，便忍不住变得有些伤感。“那是因为你做生意，比我更劳神，所以更显老。其实，我只是看上去比你精神一点儿，也是一身毛病，一到下雨天就腿疼的动不了了，别说开车了，下地走两步都难。”“唉！岁月不饶人啊！”老徐忍不住感慨道。出租车朝着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以后，在一个公交车站牌处停了下来，司机一边将手上的手套取下来，一边说：“二道街到了。”“到了？”老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出租车司机，又扭过头看了看窗户外面，继续说：“你是不是走错了呀？我要去的不是这里，我说的那个二道街是一个城中村，整个村子几乎全是平房。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楼房，一看就不是一个地方。”“你上一次到二道街是什么时候？”司机耐心地问。老徐低下头想了一下，认真地说：“大概十八九年以前吧。”“那就没错，就是这里。你说的那个二道街大概十几年前确实是个城中村，不过前几年县城整体规划，把那些平房全部拆了。”“拆了？那以前住在平房里的那些人现在搬到哪里去了？”老徐不可思议地问。“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呢？应该一大部分人全部住进安置房了吧！”“安置房大概是哪一栋？”老徐不依不饶地问。“整个苍云县一共有十三个大型小区，每一个小区里都有安置房，我也给你说不清具体哪一栋。师傅，赶快下车吧，别影响我做生意呀！”司机更加不耐烦地说。老徐从棉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六张一元的递给了司机，然后极不情愿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刚一下车，出租车便“刷”地一下从他身边开走了，仿佛害怕再被他纠缠上一样。老徐拄着拐棍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的高楼大厦，仿佛置身天堂或地狱一般陌生。他掏出那张记满了欠款人住址的破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二道街号，二道街号……”，可是，这些号码就像从漆黑的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夜深了，老徐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蜷缩在站牌下的椅子上。已经连续穿了五年的破棉袄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显得十分单薄，就像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一样，仿佛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变成一堆碎片随风而散。眼看就要到凌晨了，老徐将整个身体团在一起，就连那条失去知觉的腿都忍不住不停地颤抖着。他将两只胳膊紧紧地环抱在胸前，想给自己增加一丝温暖，可是两只手却像两块冰一样，除了刺骨的寒冷，就只剩下了僵硬。“再这样躺下去会冻死的！”老徐将两只手放在下巴前，用力地给手上吹着热气，可是身体里那点仅有的热量还没来得及吹到手上，就已经被寒冷的冬夜残忍地冻结了。老徐努力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想去旁边的垃圾桶里找点能驱寒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破帽子，或者是一双烂袜子，或者是一张旧桌布，甚至是一个塑料袋也行。但是，他很耐心地翻了很久，直到垃圾桶里的碎玻璃片把他的手指划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他都没有找到一件能驱寒的东西。滚烫的血液从伤口里不停地涌出来，沿着他僵硬的手指一滴一滴地滴在了马路上，可是老徐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觉得冷，史无前例的寒冷。老徐重新躺在椅子上，他看着满天闪闪发光的星辰，看着马路两旁挂满的红色灯笼，看着一栋栋高楼大厦里散发出的温暖气息，突然想起来那个忧伤又唯美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他记得，在徐向前五岁的时候，他让他坐在自己的怀抱里，一边给他翻着连环画，一边给他讲述着上面的故事。当他讲到小女孩光着脚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徐向前一脸懵懂地说：“爸爸，我有那么多鞋，送给她一双好了。”那时，他为徐向前的慷慨和善良感到高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懂得人间冷暖的人。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的徐向前变得孤僻，自私，暴躁，嫉恶如仇，完全不是他期待中的模样。老徐掏出手机，想给徐向前打个电话，他想告诉他：“大年三十一定要准时回家过年。”可是，电话里的忙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对面始终没有传来徐向前熟悉的声音。老徐不甘心，他连续拨打了十几遍，电话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最后，老徐又拨通了王丽娜的电话，他也想告诉她：“大年三十一定要准时回家过年。”电话接通了，老徐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王丽娜便不耐烦地说：“都这么晚了还打什么电话？有事明天再说！”紧接着，电话里便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老徐本来想再给王丽娜打一遍电话，可是又害怕打扰她休息，就想：“那就明天吧，明天说也来得及！”把电话装好以后，老徐的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从早上出门开始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呢。“怪不得这么冷，原来是忘了吃饭了。”老徐再一次从椅子上坐起来，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餐厅的灯还亮着，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户，一盏十分耀眼的水晶灯悬挂在屋顶中央。那是老徐这辈子见过最大的水晶灯，它仿佛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这里面吃一顿饭得多少钱呀？”老徐边想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他仔细清点了一遍，还有一百八十三块钱，抛去明天回家的火车票和汽车票，还能剩几十块钱。可是一想到这次苍云之行，自己除了一分钱没有要到，还白白花掉了几百块钱，他便将那些钱紧紧地卷起来重新装进了口袋里。“算了，省一顿是一顿吧！等明天去火车站买盒方便面随便吃两口就好了。”老徐盘算着重新躺在了椅子上。“明天就是我生日了呀！按农村人的说法，那就是六十大寿了！明天吃方便面的时候我得多买一个卤鸡蛋，算是给自己过寿了。”想到这里的时候，老徐仿佛一点都不觉得饿了。他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梦里，老徐终于回到了家，他刚一走进大门，王丽娜和徐向前便从房子里迎了出来，他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异口同声地对他说：“生日快乐！”老徐的脸上挂满了滚烫的泪水，他说不清那是感动，还是愧疚，或者是幸福。梦里的老徐仿佛回到了自己二十七岁时的模样，他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健康，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将王丽娜和徐向前紧紧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惭愧地说：“对不起，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没事，超胜，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苦！”王丽娜微笑着对他说。“没事，爸，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苦！”徐向前也微笑着对他说。“现在几点了？”突然间，房间里传来了清脆的钟声，老徐满脸沉醉地问。“呀！十二点了！你的生日到了，快进屋吹蜡烛！”王丽娜急忙掀开门帘跑了进去。“爸，快进屋吹蜡烛！”徐向前也跟在王丽娜身后走进了房间。老徐仿佛浑身上下充满了幸福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不用走路，只需轻轻一跃，便可以飘到房间里去。可是，看着王丽娜和徐向前转身离开的背影，老徐的双脚像被胶水紧紧地粘到了地上一样，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动弹一下。老徐绝望地抬起头，看到一颗流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丽娜——，向前——，快看！有流星……”说完，在王丽娜和徐向前欢快的歌声中，老徐的身体突然慢慢地飘了起来，他急忙兴高采烈地朝着温暖明亮的房间飘去。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飘到门口，他的眼前却变成了一片空洞的黑暗，洋溢着欢声笑语的房子不见了，王丽娜和徐向前也不见了，整个世界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他的身体彻底吞噬了进去。

◆夕阳醉了(1)——相公镇干部裴晓敏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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