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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阙勒霍多在西北重燃。

舞童出身的浩罕人阿古柏以大和卓之曾孙布素鲁克为傀儡建立了“哲德沙尔汗国”。两年后，阿古柏扯掉傀儡遮羞布，建立“洪福汗国”，自立为王。

帝国主义者闻血腥而动，英国、俄国、奥斯曼帝国迅速承认侵略政权，为之建设兵工厂，训练军队。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甚至亲笔致信阿古柏以示笼络，俄国则趁乱而侵伊犁意图永霸。

期间，喀什汉城清军守备何步云献城投降，喀什噶尔办事大臣奎英举家自杀。

与此同时，陕甘回民大起义，马化龙、马占鳌、马文义、马文禄部集结董志原。

兵部侍郎胜保因作战不力被革职，以“讳败为胜、捏报战功、挟制朝廷”等罪状，被赐令自尽。

接替胜保的多隆阿虽勇猛异常，却在阵前毙命于陕西周至。

民族英雄杨岳斌后来虽从法国人手中收复台湾，此时此境，却只能无奈地托病请辞。

与此同时，中原的皖、豫、鲁、苏、鄂、陕、晋、直（冀）八省，近二十万捻军骑兵纵横驰骋，让清军疲于奔命。

此前，“国之柱石”僧格林沁曾率部在大沽口痛击英法联军，击沉敌舰4艘、重创6艘，重伤英军海军司令贺布，取得年抵御外辱以来的首次大捷。

然而，这年5月，奉命剿捻的蒙古铁骑陷入捻军重围，在山东菏泽西北的吴家店，55岁的僧格林沁被一个名叫张皮绠的捻军士兵斩杀。

长安乱，簪缨散，几时收？

未来战士张小敬终究只是一个远古传说，再也没法从长安的房檐上飞身灭火。

西路军路线

二

年，陕北。反思大会。

此前，一支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部队奉命出击河西走廊，遭遇全军覆没。

曾经血战湘江、三过草地、守无不固的第五军军长董振堂牺牲在甘肃高台城下。敌人残忍地割下他的头颅，并用绳子穿过耳朵，挂在城楼上示众。

数千战士被残忍地活埋、枪杀、火烧、扒心、取胆、割舌······有战士被敌人用刺刀割开肚皮，拉出肠子，拴在马尾，然后打马奔跑，肠肚拉出而死；有战士被砍死，热血蘸着热馍吃；有30名战士的胆被活活取出，做了眼药······

在反思大会上总结败因时，有人指出：“二马”凶悍的确出乎我们意外。

“甘北地形之奇特，气候之奇寒，人烟散聚无定，沙漠之辽阔，堡寨之坚险，山势之荒野，饮水之缺乏，粮食之少与被封锁，故一般来说，不利于野外作战，不利于游击活动，不利于死守一地，不利于孤军作战······故遭遇此强大野蛮之敌而自处于劣势者甚多。”

二马者，马步芳、马步青二人也。无论历史被何人书写，野蛮、残忍、禽兽·····等等字眼，安在这二人身上，都只会觉得过于轻飘，而非相反。

他们的祖父马海宴当年是马占鳌的部下。

年3月，左宗棠“抚”“剿”并用，凌迟处死了马化龙。

年3月，马占鳌率部归降。

年4月，马文义病逝，所部归马永福，左宗棠招降马永福。

年8月，左宗棠攻克肃州，马文禄求降，23日左将其“磔之军中”。

之后，捻军分裂成东西二部。东捻被李鸿章灭于湖北，西捻主力被左宗棠剿于山西。

西捻平定之后，左宗棠第一次见到同治皇帝和垂帘的慈禧太后。太后问他陕甘的事何时可了，左宗棠回答：5年。

从到，整整5年，在其奏稿中，左宗棠写道“幸五年之间，关陇全境次第肃清，而地方善后诸册亦皆具有端绪，此固陛见面陈时始愿不及也。”

左宗棠把自己吹过的牛变成了现实。

只是，在此期间，

刘松山阵亡于马五寨，

傅先宗阵亡于太子寺，

徐文秀阵亡于太子寺，

······

马占鳌在决心要投降左宗棠之前，特意集中力量在河州打了一个胜仗，然后以铁链自锁，连同子侄12人同赴兰州向左宗棠请罪，并向左宗棠献梅花鹿一双，鹿角悬横幅，上书“天下太平”。

阙勒霍多之祸，三已去其二，天下尚不太平。

河西走廊

三

弊邑（宁乡）前辈黄万鹏在随刘锦堂克复新疆之前，已累战功由力勇巴图鲁升为了伯奇巴图鲁。

年10月4日，已然从外敌手中收复乌鲁木齐、昌吉、呼图壁、玛纳斯、古牧地等北疆要塞的刘锦堂部，与乌鲁木齐都统金顺、伊犁将军荣全等部猛攻玛纳斯南城。

自9月2日起攻打玛纳斯南城的金顺并不顺利。刘锦堂命黄万鹏部加入战斗。

黄万鹏采取挖掘隧道的方式步步突进。战时，“矢贯万鹏臂，拔之，更疾战，与诸军大破之”。11月6日，围城65天后，终于攻克玛纳斯南城。

自此，北疆敌寇基本扫平。

此前，

4月7日，左宗棠从兰州移营肃州，前线指挥收复新疆。

4月19日，刘锦堂部攻克达坂城。

4月21日，张曜部和徐占彪部克七克腾木，

22日克辟展，25日克胜金台，26日克托克逊。

随后，克复吐鲁番。

5月下旬，中亚屠夫阿古柏逃至库尔勒后饮用放有毒药的茶水自尽身亡。其长子为争权夺位杀死其弟，率领残部逃往喀什，继续顽抗。

俄国内政大臣库洛帕特金说，阿古柏因倒行逆施，被愤怒的下属活活打死。

英国《泰晤士报》报道：“阿古柏于年5月29日，因病抢救无效，在新疆库尔勒安然逝世。”

你知道，他们的报纸一向都“客观、公正”的——除了不客观公正的部分，其余都“客观、公正”；你也知道，他们的大臣一向都“诚实、可信”的，除了不诚实可信的部分，其余都“诚实、可信”。

10月18日，刘锦堂部攻克库车

10月24日，克阿克苏城，26日克乌什。

和阗叛军呢牙斯向清军请降，前喀什噶尔守备何步云乘机反正。

12月17日，刘锦堂部分三路进攻喀什噶尔并一举收复。

黄万鹏擒获敌军元帅马元，毙副帅白彦龙。

12月21日收复叶尔羌，24日收复英吉沙尔。

年1月2日，克复和阗。

刘锦棠用军神速，9月27日，亲率领32营出发，10月2日进抵曲惠，9日抵库尔勒，15日追到轮台），18日追到库车，22日在铜厂和木扎提河追上逃敌，灭其大部，并于24日追到阿克苏。

左宗棠对这位手下大将十分满意，说“大军西征，如飞如翰，自秋徂冬，挈回疆全境还隶职方，即劳烈而论，已足光垂史牒。若夫功成迅速，则实古今罕见之事。”

至此，除伊犁之外，南疆全境收复，盘踞于此15年的外敌在一年时间内被左宗棠清剿殆尽。

为克复伊犁，年近古稀的左宗棠4月出肃州，5月至哈密，率大军驻哈密城西凤凰台。

与4万大军同出玉门的，还有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

胸有如椽大笔的梁衡先生说：“不知为什么，在西北采访，我眼前总是浮现着苍凉的大漠、浩荡的队伍、一具黑色的棺材、须发皆白的左公和伸向天边的绿柳。”

《左宗棠出征图》

在曾纪泽的外交努力和左宗棠的军事压力下，伊犁于年重回祖国怀抱。

阙勒霍多最终被拔除了引线。“天下太平。”

收复新疆路线

四

年，立马横刀的那支部队终于扫清了血腥的二马，轰开了河西走廊通往新疆的道路，从酒泉开赴哈密。

习惯自力更生的胡子将军要修筑红星渠，战士们见到了道旁合抱之粗的古柳，有人主张砍掉，但当他们听到这些树都是左公驻节哈密时所栽，便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刀斧。

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

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

这些士兵大多没有听到过这数十年前的官府告谕。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这些士兵更少机会读到过数千年前《诗经》上的句子。

他们没有收到停止砍伐的命令，他们没有听到勿剪勿伐的劝告，淳朴的他们却懂得敬畏二字。

我一直以为各种书中说的三千里是一个虚数，并不确切；直到很多年后，我坐了漫长的火车从西安过兰州经达坂到乌鲁木齐，再用漫长的时间从乌鲁木齐到达其他城市，才知道，三千里是一个怎样真实的距离。

这一路，黄沙漫天，征尘莽莽，

这一路，绿树成荫，一碧千里。

左公柳

据记载，从陕西长武到甘肃会宁里之间，这支军队种活了,多株；其他如会宁、皋兰、大通等地零星统计，共植30-40万株；加上河西走廊和新疆所种，约有-万株。

西征的部队到底多少人历来没有具体数据，秦翰才先生推算，连同金顺、张曜、荣全的部队一起，统共不过七八万人。

也有人认为，真正属于左宗棠的部队，最多不过六万人。

而阿古柏军民一体，号称百万，虽是“号称”，数以十万计总是有的。

就是这支不过七八万人的军队，在杀敌数十万的同时，种树上百万。

树都种在道旁，有路必有树，路旁最少栽一行，多至四五行。马啸先生说，“树木长成以后，在荒凉的西北大抵上，就犹如出现了一条绿色苍龙，它蜿蜒盘旋于广袤的西北荒漠之上，奋力抵抗着风沙一次次的侵袭。”

其时，《点石斋画报》曾发表一幅《甘棠遗泽》图：山川逶迤，大道向天，绿柳浓荫中行人正在赶路。画上题字：

“种树十余年来，浓荫蔽日，翠幄连云，六月徂暑者，荫赐于下，无不感文襄公之德”，“手泽在途，口碑载道，千年遗爱”。

《点石斋画报》上的甘棠遗泽

风沙从树梢掠过，军队从树下行进，商贾在树阴小憩，百姓以树皮充饥。

年春，善写鸳鸯蝴蝶的小说家张恨水游西北，是年正遇大旱，无奈之下百姓以柳树皮充饥。张有感写了一首《竹枝词》：“大旱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

档案记载，年时的统计，平凉境内还有左公柳棵，而年8月出版的《甘肃森林》记载，全省境内的左公柳只剩棵；20年后的年，有读者说在甘肃沿途还见到了左公柳，“树干虬劲，柳叶苍茫”。

年，长武县在国道沿线两旁植柳10多株，现已亭亭如盖，他们仍然用“左公柳”这个古老的名字来命名这些新栽榆柳。

年4月，在某著名旧书平台，曾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罗家伦的两页圆珠笔手稿《玉门出塞歌?序言》被人元拍得；年9月，又以的价格拍出。

那是他作词的一首歌：

“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天山溶雪灌田畴，大漠飞沙旋落照，沙中水草堆，好似仙人岛，过瓜田碧玉丛丛，望马群白浪滔滔，想乘槎张骞，定远班超，汉唐先烈经营早，当年是匈奴右臂，将来更是欧亚孔道，经营趁早，经验趁早，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

左公柳

五

欲种树，先筑路。

为军用应急，也为民用长久，左宗棠下令修路。他修的路东起陕西潼关，横穿甘肃河西走廊，旁出宁夏、青海，到新疆哈密，再分别延至南疆北疆，穿戈壁，翻天山，全长三四千里。

是的，你没看错，他们杀敌数十万、植树上百万的同时，还修了三四千里的路。

路幅宽度大抵为三到十丈，最宽之处则有三十丈。

路宽换算成国标单位就是9-30米，最宽处90米。

我们今天普通国道的一般标准为8米，如果是八车道外加隔离带和人行道，大约50-60米宽。

修路必定要架桥，据记载，仅甘肃平凉、会宁等8个县境内，他们就新修了79座桥梁！

为使屡经兵炃的河西走廊安顿下来，左宗棠下令筑城。

新建化平川、宁灵厅、平远县、董志原县，这些城池的长度最短的约1米，最长的有米。

与此同时，修复了在甘肃修复了兰州、河州、狄道、秦州、阶州等城市的重要设施，承修了平凉、庆阳、隆德、合水、镇原县城，被毁严重的肃州、安西州则基本重新修整。

在新疆，这支部队很快修复了兵燹之余的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尔、和田、乌鲁木齐、玛纳斯、巴里坤、精河、玛喇尔巴什，扩建库车，重建喀拉沙尔。

是的，他们在杀敌数十万、植树上百万、修路三千里的同时，还筑城数十座。

战尘之中，左宗棠着手整饬吏治，恢复兵制，禁绝鸦片，开通盐茶，驻兵屯田，刊刻图书，修葺书院，营建官店······

在兰州，开凿饮和池，引黄河水以解居民饮水难题。

在酒泉，把酒泉疏浚成湖，建成了大西北第一个城市公园。

在洮河流域，修沫邦河水利工程，疏通沟渠，引流灌溉。

在甘肃，设立机器制造局，仿制德国枪炮；

在甘肃，设立机器织尼局，试造洋绒；

在新疆，大规模开挖坎儿井······

他着意振兴农牧蚕桑，仅新疆境内就种桑树80.6万株；

教民试种水稻，广植棉花······

在新疆，他五次奏请设置行省终获首肯，彻底改变过往两千年中央机关在此地只有军事机构而无行政机构的历史。

在甘肃，他首次与陕西分闱取士，改变了京师无甘肃籍文官的历史。

左宗棠广泛兴建义学，实行全免费的基础教育，在其任陕甘总督期间行办的义学共多所，其中回民义学57处。

左宗棠着力倡导高等教育，新修了15座书院、修复了14所书院，其中特别还在回民聚居的平化厅修建归儒书院，专收回民读书人。

开科取士时，回民士子除了可以与汉民合试之外，还单独设科，以确保必有回民士子被录取。

他是真心爱才的，甘肃最高学府兰山书院每年需银2两，左宗棠就从自己的年薪中捐出；

他是真心爱树的，不仅根据西北气候亲自选定树种，还对如何栽种、如何浇灌、如何守护、如何补栽作了详详细细琐琐碎碎的规定，他严禁毁坏林木，规定伙夫不得砍树为薪、马夫不得任马食苗，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他对这些荒漠中的幼苗，真心实意的“守护之，灌溉之，补栽之”。

佛问，谁是乌鲁木齐最大的王？谁是乌鲁木齐最帅的郎？

平凉柳湖书院

六

从来没有哪支军队像他们那样，左手持戈，右手植柳。

从来没有哪个将军能像他这样，把霹雳手段与菩萨心肠结合得如此完美。

锋镝所向，敌皆披靡；

随手所植，皆成绿荫。

戈者，兵也，大凶；

柳者，留也，大吉。

打仗只是一时一地，他的每一个治理策略，皆指向千秋万载。

左宗棠说自己“每打一仗，须发皆白。”

我想，他的白发，不过十之一二分配给了战事操劳，其余十之八九都给了战后治理。

幼为神童、长任总督的杨昌浚写了一首《恭诵左公西行甘棠》，让人瞬间梦回大唐：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玉门关遗址

而左公自己，从不赋阳关，却最不负阳关。

梁衡先生在柳湖抚摸着左公柳，“端详着这座生命的雕塑”，感慨道：“古往今来于战火中不忘栽树且卓有建树的将军恐怕只有左宗棠一人了。”

年9月，左宗棠雕像在家乡湘阴落成，当地报纸以简短的文字配图，报道了这件事：

“9月5日，高达11.1米、重约吨的左宗棠花岗岩雕像在湘阴县左宗棠纪念园组装完成。该雕像由湘籍雕塑家聂仕华历时10个月创作而成。左宗棠手握地图，目视疆土的形象，充分表现了他不畏强势、敢于担当的爱国情怀。”

位于湘阴的左宗棠雕像

年,73岁的左宗棠病逝于福州任上。临终口授遗折，“臣督师南下，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遗恨平生，死不瞑目。”

长安从没有过张小敬，中国却是真的没有了左宗棠。

从此，帝国再无擎天柱，只剩裱糊匠。

那位自称裱糊匠的李大人沉痛地说过“抽芯一烂”的话，人们后来却发现，他这芯只不过是一根灯芯。

年12月，左宗棠归葬长沙跳马白竹村。当地一勤恳老实的黄姓农民被左家人挑中，成为守墓人。直到今天黄家已有四代人为之守护，多年不曾懈怠。

左宗棠手书

许多年前，我曾在一个以边疆史地为主要内容的网络论坛上没日没夜的挂着，做一些从国外网站上翻译资料的小活。当时年少无知，给自己取了一个“季高前驱”的网名，还小得瑟了一把。

这些年庸庸碌碌，年齿繁盛而才力不增，现在而今眼目下，大概可以十分确定的是：这个网名，我不配。

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想，我估计木心听了左宗棠，会说：

这是一个

在暗夜中

大雪纷飞的人哪

左宗棠撰联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年，长安幸有张小敬，但终究只是历史美好的想像。

年，中国幸有左宗棠，他以一人之躯避免了国家的支离破碎，在艰难时代挽救大国颜面。

季高一去，帝国再无血性擎天柱，只剩断脊裱糊匠。之后，年败于日本，年败于列强，黑暗中沉寂的中国只能默默地等待下一道霞光。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于网络。

主要参考资料：

1.《左文襄公在西北》，秦翰才著，岳麓书社年11月第1版

2.《左宗棠在甘肃》，马啸著，人民出版社年7月第1版